我是CSCE会议的参会者。尽管说起来并不情愿,可有种感觉还是油然而生,平心而论,美国人的言辞态度要比他们的东方集团的对手温和文雅,自然穿戴得也整齐些,但前者的举止言谈里也透出一股恬不知耻、大肆炫耀的伪善,甚至将此当做一种与众不同的标记——只能用这个词,他们对当地的亲美者表现出居高临下的种族宽容和关心的态度来,尤其是以此态度对待两位美洲印第安作家的遗产,要知道,那个地方本来是那些勇士们的故乡。——原注
6+FON$8 一透视:苏迪克的城市
Om^/tp\ 献给奥拉 · 杜哈姆
<oO,CXF 我深切地爱着你,却唯有藉文字倾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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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o- 我亲爱的城市,你的斗篷随风轻舞,
W"*R#:Q 吐露你幽淡的紫色魅力;
@Dy.HQ~ 那些拿枪的人对此会说得更多。
ZX0c_Mk= ——雅罗斯拉夫 · 塞弗尔特《致布拉格》
{#%xq]r_ (爱伍德 · 奥泽斯 英译)
wY95|QS 我们要待在家,遥想这里吗?
s/^k;qw ——伊丽莎白 · 毕肖普《旅游的几个问题》
S3_4i;K\ "tR.'F[n4P &8pXkD#A Z~uKT n 这本书不是导游手册,也无法做导游手册使用。很难说它究竟是什么,单一的主题由各种不同的片断组合而成,我试图通过记忆和想象重建一座城市。这是一首写给恋人的感伤的情歌,却永远得不到回应……许多城市都有一种特殊而强烈的魅力,但没有哪座城市像布拉格那样,对染上思乡病的游子的内心能产生如此巨大、奇妙的影响——他思恋的并不是他自己的故乡,而是他离开的那座建在伏尔塔瓦河上的城市。旧地重游,他会觉得自己似乎从未离开过,却又因健忘、疏忽和不够忠实而愧疚。也许,这里所写下的,就是我小心翼翼地拿出来的一个求和解的安慰性礼物,或者说是一封出自不忠恋人之手的道歉信。
Qx6/QaS? 约翰 · 班维尔
% n{W ]M2<I#hF. moR]{2Cd{ 第一次到布拉格,是在冬天。一月的雪,落满一城,在阳光下闪着奇异的光。在我最初的记忆中,似乎雪花将这座城市的寂静涂得更重了。布拉格的宁静无处不在,真切可触。尽管时有笛鸣钟响,马路上喧声四起,人语嘈杂,但这些汇聚的声音一触及到背景上的沉寂,就好像触到一扇建在大厦高处的玻璃窗,通通被关在窗外,没了动静。旅程之初,有许多可资回想的印象,我得费些功夫以使那些浮光掠影不至于影响到我对那座金碧辉煌的蓝色大教堂的记忆——应该有所选择,而不能随心所欲。20世纪80年代初,正是冷战开始明显地转入温和相持的阶段,但尽管如此,正如我们所知道的,它已经呈现出结束的趋势了。我到
捷克斯洛伐克去的时候,曾经期望自己先前获得的有关东欧生活状况的种种说法能够有所改变,但结果大失所望——大部分传闻竟是确确之言,真是令人沮丧;不过,别的地方倒是让我常有惊奇之感。
zfZDtKq J.、G. 和我约定在特利斯特见面,两位女士在那个令人油然生出感伤之情的珠灰色港口足足滞留了两天才上岸——布拉格的雪在特利斯特就是雪泥。女人们盼着尽快离开,我到达的当晚就启程了,我们乘坐布达佩斯的火车,半夜在留比加纳换乘直达布拉格的卧铺。说是“卧铺”,却是名实不符,我们那节车厢,除了一个穿着细条闪光面料西装的大胖男人打着鼾声外,没有一个人躺下来睡觉。沿途,火车每到一处无名小站都要停下来喘口气,仿佛一匹病马站在黑夜中打着响鼻。好像经过维也纳的时候,我打了个盹儿吧?进入捷克斯洛伐克国境线,两个身穿厚大衣的士兵携带自动冲锋枪,进车厢检查护照。他们眉头紧锁,坚定而谨慎地来回翻动护照纸页,似乎没找到什么可疑的东西让他们大为烦恼。他们带的枪设计得不太好,过于粗壮结实了,看上去不太好用,好像是用卡纸做的,拿来吓唬人。那个大胖男人还没睡醒,最后,他总算睁开眼睛坐起来,开始上上下下地摸衣袋,弄出一些证件来,他咕哝了几句什么,那两个等着检查的士兵彼此对视了一眼,笑了。我在结了霜的车窗上摸出一环清晰的指印,透过它看见外面是一片足球场大小的空地,荒凉寂寞,寥无一人,闪亮的冰面上留着几块让人悚然心惊的印记。高架上有一座望台,明晃晃地亮着,灯光穿过冬夜的浓雾,宛若巨大的蒲公英。铁轨在远处闪着若隐若现的微光,一道道模糊不定的人影在交错的铁路线上像幽灵一样地滑动。我从窗边转回头,发现有人正用我旁边的燕麦色窗帘穗擤鼻子。士兵检查完我的护照,把它还给我,用一种听起来很像老式战争片中才有的低沉喉音诚恳地欢迎我到捷克斯洛伐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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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 我们住的旅馆——我怎么也想不起它的名字了——是一座光秃荒凉的水泥建筑,上面嵌着满是灰尘的玻璃窗。旅馆坐落在一条毫无特色的街道上,我后来在这个城市逗留期间再没找到过它,只记得它离温西斯广场不远。这家旅馆是专门为西方游客提供住宿的少数有正式批号的商业机构。我们所有人都曾受到警告说,我们被当局看做是兼职间谍,被非法的换钱者当做是拥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大把美元的吝啬鬼,被年轻人看做是腐化堕落的花花公子和放荡小姐,尽管很有钱,甚至趾高气扬地自我炫耀,但却可能拿着几条牛仔裤到大街上去卖,只为了赚上几块克朗。的确如此,我们刚刚走进旅馆大厅,就有一个满脸堆笑的年轻人迎上来,他穿着皮外套,两手轻快地插在衣袋里,用一种古怪的英语低声问我们要不要换钱,他保证提供“全市最高汇率”。为了证明他的服务质量,他刷地掏出一厚叠砖头大小的克朗,转眼间又送回了衣袋。因为无法表达纸币的缩写“kcs”,我们就送了它一个昵称,叫“咳咳(kecks)”( 直译就是“呕吐”)。我们是第一次遇见这个不乏善意的小伙子,他不危险,也无犯罪迹象,反倒有点儿经理人的派头,你可以一眼就认出他来。他们往往带着一种职业微笑,表达近乎天真、率直,在这种表达背后潜藏着一种不失自尊的恳求,他的微笑正表明他希望小小的愿望能够获得满足。可我们还是遗憾地拒绝了他的服务,这自然也在他的意料之中。我们满怀暧昧的歉意继续往前走,因为未能回应这座危机四伏、穷困贫乏的城市向我们发出的第一声求助而感到不安。在旅馆大厅的塑料棕榈树下,有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两杯冷咖啡,桌边坐着两个美得让人心疼的姑娘,她们穿着去年流行过的巴黎或纽约时装,手腕纤细,面色苍白,大大的眼睛周围涂满了青黑色的眼影,鼻翼轻翕,上上下下地打量我。这是另一种服务——只能是又一次遗憾地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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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T|] 显而易见,我肯定是最糟糕的游客。服务生放下行李,得了小费,不声不响地退了出去。我独自面对暂时属于我的屋子,深感愕然和突兀,瞬间生出小小的惊慌:我怎么到了这么个地方?这个安身之地真是令人愤慨,根本不像住人的地方,反倒更像一个四方盒子,床被巨大的床单严严实实地包住,椅子从不曾有人坐过,写字台也不曾有人伏在上面写过东西,房间里的服务菜单夹在一个塑料皮的文件夹中,单薄、寒酸、粘腻,令人大倒胃口,碰都不想碰。那块辨不出颜色的地毯,很像一件破烂的西装,让人煞是难堪。坐了一夜的火车,我一直没睡,感觉头晕眼花,但旅途的兴奋仍未消退,我爬上床躺下,两手叠放在胸口上,使劲盯着昏暗的天花板,看着它的通风孔和仿造的小号枝型吊灯。有一团形似口香糖的东西粘在天棚上,可能是前个房客留下的一个结实的纸团。此时本来正是细细地思考布拉格简史的最佳时段,我却毫无心思,一翻身坐了起来,跑过走廊去找J. 和G. 聊天。
e?YbG.(E9 为她们两人安排的房间比较宽敞,比我的大得多,一层冷雾薄薄地悬在空中。面对巨大而死寂的无声威胁,她们连行李都没打开,J. 甚至还穿着外套。我们设想着早餐的样式。女士们浑身颤抖地说起在布达佩斯的格莱特经历的一次备受打击的早餐——她们掀开镍罐的盖子,有一只腰形盘,映到她们眼中的是一条灰色肿胀的半环形香肠,浮在油腻腻温吞吞一寸高的水面上。我们琢磨着是否应该出去找家咖啡馆坐坐,尽可能在附近找一处当地人常去的地方,地方不大却很舒适,不像这间屋子那样令人心生恐惧。我们设想着那里有灰蒙蒙的窗子,一台铜制咖啡机,架子上放着报纸,对这种地方,我们相当熟悉,可在旅馆附近却根本找不到。还需要消磨几个小时才能到中午和教授见面。女士们忍着饥饿的折磨,决定上床睡觉;我则拿起一本旅游手册到河边去散步。
J4vKfxEg 我比一位普通旅客更有好奇心。几年前,我写过一部长篇小说,其中部分场景就发生在17世纪初期的布拉格。我写的时候,不认为创造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城市会比在想象中重建17世纪初期的生活更困难——所有的虚构都是创造,所有的小说都在讲述历史——不过,我仍蛮有兴趣想了解那种逼真的可能性,或者至少了解一下我的创造究竟有多少说服力。我的小说因“对时代的捕捉”精确生动而颇得读者的盛赞,出于感激和客气,我从未对读者的提问做过回答,我明白,他们赞扬的是我运用想象力的技巧,他们认为我有能力说服他们相信那些事就是那样发生的。不过,幻想有时会让人渴望看到具体的事物,就像在梦中得获预言的人渴望知道现实中的结果一样。有许多奇特的例子表明,当我尽心尽力地虚构完某人某事后,它们就具有了历史的真实性。在另一部小说中,我虚构的一处多年前的场景实则是当今的
波兰,我制造了——也许更恰当的表达是——我塑造了一个次要角色,一位军人,因情节的需要而出现在小说中,没想到这个人物在现实生活中竟然确有其人。小说出版后,我收到了他的自传,是一位热心的波兰历史学家寄来的。虚构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
4yA`);r62 那天早晨,查理桥荒凉至极,几乎不见人影,以后来此观光的游客会觉得很难相信这事。一般来说,从早到晚,这座布满了石头雕像的桥面是世界上人口密度最高的地方之一。雾气在河面上升腾,微微闪光,那正是16世纪某个时候,我的主人公天文学家约翰尼斯 · 开普勒乘游船从
德国的乌尔姆市到达此地时的景象,他来这里是为了向皇帝展示星图的印刷件,他希望按照皇帝的名字把它命名为《鲁道夫星表》。在我的前方,朦朦胧胧地现出荷拉德卡尼城堡的影子,就像在那位离船登岸的天文学家眼前朦朦胧胧地出现时一样,城堡雄伟而空荡,玛拉 · 斯塔纳小区在前方不远处,开普勒做鲁道夫的皇家数学教师时曾住在那儿。天哪,我竟然早已看到了这一切,真是让我惊讶不已。可我为什么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呢?部分原因是,站在那儿衡量我的艺术创造结果,我被虚构本质的虚幻性所震动。想象一个冬天的早晨、一条河、一座城堡、一位夹着书刚从船上下来的游客,它们纷纷从书页的空间—— 一个充满暗示的世界里走出来,进入这个鲜活生动的现实生活。这完全是一种创造的技艺,一个大型的比喻。你可以继续想象下去,继续讲故事,继续尝试着去模仿盲目的命运女神的作为。
j[fQs,efK 关于布拉格的美,可写的实在太多,不过,我不敢确定“美”是不是描述布拉格的最恰当的词汇,这座建在伏尔塔瓦河边上的城市,神秘、混乱、荒诞且充满幻想,它是欧洲三座神奇而不可思议的都市之一,另外两个是都灵和里昂。当然,它也有可爱魅人之处,只是这种可爱魅人具有一种撩拨人心的邪气。安吉洛 · 马利 · 里佩利诺在《神奇的布拉格》中有一首充满迷乱气息的颂歌《爱在这里》,他把这个城市描绘成一个诱人的女妖,一个放荡的女人,一个邪恶的女巫。“古董商喜欢卖弄她虚伪的沉静,她的幽寂似乎自古就被无数荣耀包围,那些凝滞不动的如画风景就像装在玻璃球中,这一切只增加了她的邪恶。她狡猾地通过拼写和字谜进入人的灵魂,那是她掌握的唯一钥匙。”里佩利诺的布拉格不是奇迹般地保存着宝贵的艺术珍品和古雅的艺术建筑的名胜之地,这些曾是19世纪七八十年代这个城市极力宣传的东西,这些也是好莱坞电影关于莫扎特和萨莱里的幻想故事中的背景;里佩利诺的布拉格是那个“有暧昧的走廊和可恶的通道……仍然散发着中世纪气味的”城市。在谈及咖啡馆时,卡夫卡写道,“在我们的时代,它是犹太人的地下墓穴”,就像“小酒肆”、“老夫人”、“三颗小星星”那样的小酒馆,他有时会逃离那些“暗藏凶险的小巷,令人走投无路的窄道”,逃向“那些环绕在布拉格周围的绿色小岛,鲜花盛开之地,公园、凉亭、花圃……”。就是这样一个古老的布拉格,令人难以忘怀,神秘、沉默、而又混乱无序,于1948年被共产党接管拯救,20年后
苏联入侵,采取铁腕政策,最终使其屈服,直到1989年革命,才采取了和平过渡的“天鹅绒政策”。如今到处可见美元的踪迹,年轻人可以随心所欲地穿着心爱的牛仔裤,麦当劳就开在查理桥边。哦,有什么不行的?布拉格也有同样的权利像我们一样地享受大众消费。自由就是可以自由地吃便宜的汉堡包,就像可以自由地出版颠覆传统的诗歌一样。不过,说起里佩利诺,还是会觉得有些异样,他在罗马大学讲授捷克文学,于1978年去世,他告诉我们在那些黑暗的岁月里,他常常跑到德国,凝望东方,遥对着“波希米亚的重叠山峦”,仿佛一个忧郁的恋人思念他的远方情人,这处旅游胜地对他充满着无限诱惑。他是一个民主主义者,他热爱布拉格,她的混乱无序和她的神秘沉默都为他所爱。他喜欢引用1893年威廉 · 姆尔什季克在小说《桑塔露琪亚》中使用的那个奇异意象,这个城市让小说主人公联想到“一列嘶叫着的火车从她和那些新生的人群、那些新的牺牲者身上碾过,所有的一切都在渐渐地消失,重归大地深处”。
A!D:Kc3 里佩利诺尽最大努力所做的就是在表述这个城市的时候,不会被它吸附消泯,不会让自我被这个世界异化,这也正是里尔克所说的我们生于此世的任务。仅靠一本旅游手册,走马观花地游遍一座城市的名胜古迹,你根本无法真正了解它。可是,你又如何能完全认识像布拉格这样一个变化多端、令人无从琢磨的城市呢?布拉格究竟是什么?它的本质隐藏在美丽的老城广场上吗?——那里有咖啡馆和著名的钟楼;隐藏在周边的远郊里吗?——那里有沉闷的水泥建筑群,大多数布拉格人都在那儿过着非波希米亚式的生活。时光的记录有如岩层的重叠,玄武岩层的普热米斯尔王朝处在最底层,上面是岩灰与金刚石合层的哈布斯堡王朝,然后是共产党领导下的花岗岩层,最上面就是当今疏松多孔的石灰岩……那么,哪一时期的哪一处地方所代表的才是其最美好、最真实的景象?我年轻的时候曾以为,要真切地了解一个地方,就要到它的中心腹地去,你一定就会爱上那里。有许多城市在我面前展开了她们可爱的四肢的轮廓,而有多少个布拉格就需要用多少只眼睛去观看,不,还得更多的眼睛才行——布拉格简直大得无边。我满怀惆怅、郁郁寡欢地走回旅馆,冰雪让我的脸凉如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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